法采 作品

第83章

    一队人马星夜离开京畿,向西北边关奔去。

     侯爷走了,府内看似一切如常,但却莫名地沉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 夫人独自坐在西厢房改成的书房里,手下的古书一个字都没修进去,她无法凝住思绪在笔端,反而提笔落下两个字—— 自戕。

     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下,选择结束自己尚未走完的生命,提前撒手? 墨迹在纸上晕开,像是沾染到了人的心头,沉如布满头顶的阴云。

     杜泠静不认为是惟石使手段迫使三郎至此,她相信惟石不会行此劣事。

     可是,却也无法排除是惟石的强势等待,无形之中压迫三郎选择自尽。

     三郎性子温和谦逊,不争不抢,可侯爷恰与他相反,他坚定强势,他不轻易更改意志,他想要,就明目张胆地要,同时既能沉得下心神来等待,亦能耐得住心思蛰伏。

     杜泠静闭起眼睛,秋霖劝她去睡下,更鼓反复响起,天色已经很晚了。

     可她睡不着,她只看向落在笔尖的这两个字。

     到底应是怎样的真相? * 连着跑了一夜的马,天亮之前稍事休歇了片刻。

     魏琮派了身边的一位姓何副将陪同侯爷一同前往西北,他刚从西北军中而来,对关内关外的情形都了如指掌。

     陆慎如浅应了口水,叫了他过来问话。

     不外乎问些关于那鞑靼九王的事情,此人当年围困永定军的时候,是春秋正盛的年纪,但如今十数载以后,他又受过重伤,想来也已老迈。

     “但此人不能留,最好是活捉,若能提前探明他的行踪,突袭制胜,再好不过。

    ” 陆慎如道此一句,夜色化进他眸中。

     何副将连声道是,“就怕此人警惕,见势先跑。

    ” 陆慎如听了却哼了一声,“那是自然,但若是令他主动随阵上前,就未必能跑这么快了……” 诱敌深入。

     他随即吩咐了何副将几句,何副将一听,眼睛都亮了起来。

     从前只听闻侯爷用兵独到,但却不曾有幸效力侯爷身侧,今次闻言,何副将连声道好又道是,但也稍有顾虑。

     “此法虽好,但万一被那九王逃脱,他只怕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。

    ” 但战场上瞬息万变,难以确保就一定能捉住他。

     确实很难确定,但陆慎如道,“我亲自上阵。

    ” 何副将一听更加激动,若侯爷亲自上,那九王就算一时逃了,也早晚陷落。

     “只是侯爷还有伤在身。

    ” “无妨。

    ” 男人道完这句,有吩咐了些事下去,让人准备这场诱敌突袭之仗。

     有片阴云挡住了月光,山林里昏昏暗暗地令人不安。

    他们明日不便白日停留,要加急跑马,此刻只能又歇了一阵。

     陆慎如闭了眼睛,便不禁想到家中。

     不知他走之后,蒋枫川有没有折回去,告诉她娘子关于蒋竹修自尽之事。

    他是吩咐了崇安严防死守那蒋六,但是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。

     他可能拦不住,她早晚会知道,就在他离京这些日里。

     林中刮起了一阵风,飞洒走石地乱了视线。

     他恍然想起蒋竹修过世的那年,他听闻消息怔了许久,时间比他料想的要早。

     他颇为等了几日,在蒋竹修办丧之后,才去了一趟青州。

     前来吊唁的人还没走尽,青州蒋氏一族上上下下,都因这位最有前程的解元英年早逝而悲痛。

     蒋六是最不能释怀他兄长早逝的人,一直在说这不可能,明明大夫说他哥还能撑到下一年。

    他也觉得很奇怪,叫了崇平去暗暗地查。

     而他自己去寻了泉泉。

     他看见她的那时,她就站在院外竹林的寒风里,风吹起她身上白色的衣角。

     她虽未嫁给蒋竹修,可却为她的三郎服了妻子之丧,她通身披麻戴孝,单薄地站在冷风中,连脸色唇色都是白的。

     他无法上前,只能在她身后默然看着她。

     她似乎已经流尽了眼泪,低头扶着竹子,好似下一息就要倒在竹林里。

     彼时他这年头刚刚掠过,便见她身形一踉跄,密密的竹林将她的身形扶住三分,可终究无法彻底将她抱住,她向旁倒去。

     陆慎如一步上前,她倒进了他怀里,疲累的眼睛闭了起来,人已经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 “泉泉……” 恰惠叔来找她,见状疾步赶了过来,待又在她身侧,看见他将她抱在怀中,愣一愣。

     “侯爷?” 她父亲过世的那年,惠叔跟在蒋竹修身侧,见过他。

     惠叔慌乱地跟他行礼,他显然是秘密前来,不便现身于人前,而蒋家还有诸多宾客,不便接待他。

     他见怀中的人昏迷不醒,干脆将她抱回了自己的落脚院中。

     惠叔不敢多言,只能快步跟上,又唯恐外人看到,紧张不已。

     毕竟蒋竹修刚离世,她是蒋竹修的未婚妻。

     好在他住处离蒋家不远,就在附近。

     他甫一将她抱起来,便发现人比他预料中还轻,像是悲伤将她整个人都掏空了,纤瘦到他抱着她甚至有点硌手。

     他让崇平替他解下披风,盖在她身上,将她拢在怀中。

     待到了房中,他没舍得松开,抱在坐在帐中,让她倚在他怀里,急促请了郎中隔着帐子给她把了脉。

     郎中说她只是一时脱力昏迷,开了副成药,他让崇平去买了,要给她喂到口中的时候,她却不肯张嘴。

     他摩挲着她的肩膀哄着她,反复试着给她喂药,但她就是不肯喝。

     “这是何故?”他不由问了郎中。

     郎中不便进来,看到他二人样貌,只能在帐外又诊了脉。

     他道她,“恐是悲伤过度,伤了心神,颇有些……” “怎样?!”他问 郎中轻声,“娘子怕是无意留在世间了……” 话音落地,一室寂静。

     她不想独活,想顺着这寒冬腊月里的风,就随着蒋竹修去了。

     他愕然向她看去,见她双唇仍旧紧闭着,被他抱在怀里的身子冷如寒冰。

     他眸光发颤动不已。

     就这么在意那蒋谦筠吗? 没有他,在这世间再无可以留恋? 她无法回答他,郎中说她身子还不到那等地步,若是扎针,过一刻钟就转醒了,也就能喂得进药。

     可惠叔却从外面跑了进来,说秋霖阮恭他们发现姑娘不见了,正在着急找她,恐等不了许久。

     她还闭着双眼与双唇,面色苍白泛青。

     他看了又看,直接让人把药取了过来。

    他径直将那药汁含在口中,落唇在她冰凉的唇上。

     她还不欲张开,他却非要将药喂进她嘴里。

     她不想吃药,闭着的眼角落了泪。

     他抬手替她抹掉,又将药含住,喂进她嘴中。

     她渐渐有了转醒的意识,却抽泣地哭着,似乎想要从他怀中躲开。

     但他揽着她的肩膀,只将她扣在自己怀里,直到将药喂完。

     郎中再诊脉,“姑娘应是无虞了。

    ” 外面秋霖阮恭他们,找不到她已是急的乱转,她也就快转醒。

     他在最后喂药之外,落唇吻在她的眼角上。

     她坠在眼角的泪微咸。

     她又低泣着抗拒地要转过头去,但他不许,将这一吻深深印在她眼角眉下,噙走她微咸的眼泪,才最后看了她一眼,起身离开。

     他将院子腾退出去,抹掉关于他的痕迹,留给了她。

     之后又在青州多停了三日,才离开。

     蒋竹修是走了,可又没完全走,甚至差点将她生的意志带走。

     他不敢强迫她,只能等上一年又一年再一年。

     毕竟在她心里,那人是扎根在她心中的唯一。

     …… 山林里飞沙走石消停下来。

     陆慎如回望了一眼身后京城的半边天,唇边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年的眼泪。

     他微微抿唇。

     不知她今夜,在侯府家中是否安眠? 但他得走了,他立时去吩咐崇平传信西安都司和行都司各部,前往西安等待。

     “早料理完,早日回京。

    ” 他吩咐,崇平领命。

    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不安思绪,重新上马往西北边关奔去。

     * 京城。

     杜泠静在城中的茶馆里,约见了祝奉。

     祝奉没想到她会专门见自己一回,眼下听见她问一些关于谦筠死前的事情,祝奉不甚明白,说自己并不曾听闻什么特别的事,“我接到谦筠过世的传信,没想到这么早,颇为意外。

    ” 言下之意,他也完全不知道三郎自尽的事。

     杜泠静心道连六郎和惠叔都不知道,祝奉不知也不奇怪。

     饶是如此,亦如希望之火破灭,她也没能从祝奉处得到答案。

     但祝奉却思来想去,与她说了几句,关于谦筠十分关注朝堂的事情。

    这事杜泠静知道,只是她心思都在藏书上,与三郎一起讨论朝局的时候不多,三郎似乎也无意告诉她许多。

     祝奉不知道更多关于三郎的事了,她连几日又拜访了几位三郎生前的旧友,都没得到答案。

     她只能又去找了惠叔,问他三郎可还有什么手札之类的东西留下。

     惠叔却道,“夫人也是知道的,三爷不想留太多东西缠绵人间,那些手札都烧了,老奴也不记得还有了……” 杜泠静酸了眼眶。

     惠叔将她眼睛红着,连忙道,“三郎留下的,除了书册之外,其实还有许多朝廷邸抄小报,还有些关于朝中时局的评议之类。

    但因着与时局相关,这些也烧了不少,留下的都被收进了库房里。

    至于旁的散碎笔记什么,都在青州老家,在三爷书房里。

    ” 在三郎书房里…… 他走之后,不管是他爹娘,还是六郎,从不曾动过他书房里的东西,一切如旧,杜泠静那些年想念他的时候,也去看过,坐在他日日读书的椅子上,默默坐着,又趴在他的书案上,仿佛能问到他身上墨香与竹香交织的气息。

     杜泠静返回了侯府,将崇安叫了过来。

     “安侍卫,我想回一趟青州。

    ” 速去速回,在侯爷从西北回京之前,就赶回来。

     她想亲自去三郎书房里再看一遍。

     她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。

     她要回青州自己寻找答案。

     但她把话说了,崇安吓了一大跳。

     她跟崇安解释自己不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