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日)三岛由纪夫 作品

第6章

    天早上可以睡懒觉,叫作“忘寝”。

    老师同样早早就出门了。

     下午六点半刚过,天就要黑了。

    起风了。

    我等候着初夏的钟声。

    只要到了八点,中门左边的黄钟调[22]的钟便会响十八声,那高亢且清澈的音色,留下悠扬的余韵,我们叫它“初夜十八声”。

     位于金阁寺漱清亭旁边莲花塘的水流入镜湖池,形成了一片小瀑布,半圆的栅栏围着瀑布口。

    那四周长满了燕子花。

    最近几日,花儿开得特别美丽。

     我走到那里一看,燕子花的草丛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。

    高高挂起的紫色花瓣,伴随着水声不断震颤着。

    那一片地方格外黑,紫花、绿叶,看起来都是漆黑的。

    我想摘两三枝燕子花。

    可是,风一吹,花与叶子随风飘荡着,从我的手中逃脱,一片叶子划伤了我的手。

     我怀抱木贼草与燕子花去柏木的公寓拜访时,他正躺着看书。

    我很害怕遇到房东家的女儿,幸亏她出门去了。

     我为自己小小的偷窃行为而感到开心。

    每当我与柏木在一起时,他总是引诱我干一些小小的不道德和亵渎先圣的事情,可是我每次又会因为这些而感到开心。

    然而,我不知道,我的开心是不是也会随着这日益增加的罪恶,而无限增加? 柏木十分开心地收下了我的礼物。

    他还向房东太太借了插花水盘与修剪花茎与枝条用的白铁桶等。

    这家是平房,他居住的房间是四铺席宽的厢房。

     我取出了竖立在壁龛中的尺八,把嘴唇贴到吹孔上,试着吹奏了一支小练习曲,吹得十分熟练。

    柏木回来时大吃一惊。

    可是今夜的他,已经不是那天到金阁的那个他了。

     “你吹奏尺八的时候,一点儿都不口吃嘛。

    我原本是想听一下你口吃的曲子才传授你吹尺八的,但是……” 这样的一番话,又再次让我们回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位置上。

    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。

    所以,我也可以轻松地向他询问,那位居住在西班牙式洋房中的小姐的情况了。

     “哦,那个女子吗,早就嫁人了。

    ”他简单明了地回答道,“我详细地告诉了她如何假装自己是处女,但是她老公是个木头人,看来已经糊弄过去了。

    ” 他一边讲着,一边拿出一枝枝在水中浸泡着的燕子花,仔细观察了一番,然后把剪刀朝着水里插了进去,在水中将花茎剪掉了。

    他拿在手中的燕子花的影子,在铺席上大幅度晃动着。

    接着,他忽然又问道: “你知道《临济录·示众》中这样的名句吗?‘遇佛杀佛,遇祖杀祖……’” 我接过他的话茬说道: “……遇罗汉杀罗汉,遇父母杀父母,遇家眷杀家眷,才得解脱。

    ” “是的,就是这段。

    那女子就是罗汉。

    ” “那么,你得到解脱了吗?” “嗯。

    ”柏木把剪好的燕子花摆放整齐,看了一眼说道,“还没有杀够呢。

    ” 水盘中的水清澈澄明,花盘内部被涂成了银色。

    柏木细心地修好了剑山[23]上弯曲的部分。

     我百无聊赖,接着往下说道: “你知道‘南泉斩猫’那个公案吗?停战后,老师将大家组织到一起,举行的那次讲座讲的……” “‘南泉斩猫’吗,”柏木对比了一下木贼草的长度,然后一边试着插在水盘里,一边回答道:“那桩公案嘛,在人的一辈子中是经常变形的,并且是以各式各样的形态多次呈现的。

    那是一桩使人浑身战栗的公案呢。

    每当我们在人生的拐角处相遇时,都会改变同一公案的面貌以及意义。

    死于南泉和尚剑下的猫原来就是擅长艺能的。

    猫十分美丽,你是知道的,实在是美丽至极。

    猫眼的颜色是金色,长毛光洁可爱,有着小巧且柔软的身躯,这个世界一切的逸乐与美都好像弹簧一般隐藏在它的躯体中。

    除了我以外,几乎所有的注释者都忽视了这一点:猫原本就是美的凝聚体。

    但是,这猫简直好像刻意忽然从草丛中跳出来,那优美且狡黠的目光不停地闪烁。

    它被抓住了。

    这便是导致两堂相争的源头。

    为什么呢?因为美能够委身给任何人,可是又不归任何人所有。

    所谓美,要如何讲才好呢?它好像龋齿,会疼痛,危及舌头,牵连到舌头,加重自己的存在感。

    人最终无法忍受疼痛而请牙医拔掉了它,将满是鲜血、黄色且脏污的小龋齿放在手心观察一番后,也许会有这样的想法:‘就是这个吗?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呀?它令我感到痛苦,令我一直苦恼于它的存在,它根植于我的身体中,现在它只是已经死掉的物质罢了。

    不过那个与这个真的是同样的东西吗?要是这个原本是存在于我身体之外的,那么它又能用什么因缘来联结我的内部,变成令我痛苦的源头呢?这东西是依据什么而存在的?难道它就是依据我的内部而存在的吗?又或是它本身呢?尽管如此,我来拔掉它,放到我的手心上,这肯定是其他东西。

    肯定不能是它。

    ’ “听懂了吗?所谓美就是这样。

    因此,斩猫就如同将导致疼痛的龋齿拔掉,看起来也如同将美抠出来一样,不过这是否能最终解决问题就不知道了。

    美的根是无法除掉的,即使猫死了,可能猫的美仍旧活着呢。

    赵州因为要嘲笑这种简单的解决办法,才将鞋子放到头上顶着。

    也就是说,他知道除了忍受龋齿的痛苦,别无他法。

    ” 不愧为柏木一派的解释。

    我感觉他多半是揣摸我的话题,看透了我的内心,利用解释公案的机会嘲讽我的犹豫不决。

    我这才真的对柏木感到恐惧了。

    一言不发是同样能令人感到恐惧的。

    于是我进一步问道: “那你是哪类呢?是南泉和尚型,还是赵州型?” “这个嘛……是哪种类型呢?我目前是南泉,你是赵州,可能有一天,你会变成南泉,而我变成赵州。

    这是因为,这桩公案正如‘猫眼’一样是变化多端的!” 柏木讲这番话的时候,他的手正微妙地动着,将生锈的小“剑山”在水盘中排列起来,接着把挺秀的木贼草插在上面,再搭配修剪成由三瓣叶衬托的燕子花,渐渐做成观水型插花的形状。

    他还将很多洗干净了的白色及褐色的干净细沙堆放在水盘旁边,用作最后的加工。

     他的手确实很巧。

    小小的决断一个接一个,精准地集中发挥着对比与匀称的艺术效果,让自然的植物在特定的旋律下变成人工的秩序,呈现出一片美好的景象。

    天然的花与叶,瞬间就化身成了人工的花与叶,那些木贼草与燕子花已经不再是同类植物中无名的一株株花草了,创造者使用简洁直叙手法,呈现出了木贼草以及燕子花的本质。

     不过,他的手的动作有点儿残忍。

    他时时挥舞着的手,似乎具有不悦且阴暗的特权一般摆弄着植物。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,每当剪刀响起,剪下花茎的时候,我眼前仿佛就看到了鲜血滴落。

     观水型插花完成了。

    水盘的右边,木贼草的直线与燕子花叶的纯洁的曲线交会在一起,一朵花儿已经开放了,其余的两朵蓓蕾含苞欲放。

    这盘插花摆放在小壁龛中,差不多占满了整个空间。

    倒映在水盆中的水面上的影子非常平静,将“剑山”的大粒沙子掩藏了起来,呈现出来一派澄明的水边的风情。

     “太漂亮了!在哪里学的呀?”我问道。

     “是附近一名插花女师傅教我的。

    她等一会儿便会过来。

    我一边与她交往,一边跟她学习插花,这样学到了插花的本事,现如今我早已厌烦了。

    她是一名年轻美丽的师傅。

    据说,她在战争期间与一个军人相恋,怀孕了,但是胎儿流产了,后来军人也战死沙场,从那之后,她便一直周旋于各种不同的男人之间。

    这女人挺富有,教授插花只不过是她的爱好而已。

    不然,今晚你就带着她四处逛一下好了。

    不管去哪,她都会去的。

    ” ……此时,我心乱如麻。

    当年我在南禅寺看到她时,鹤川还在我身边,三年后的今天,她却通过柏木的眼睛为媒介,将会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。

    她的那一出悲剧,曾经被明朗且神秘的眼睛看到,现在被怀疑一切的眼睛窥视到。

    并且,明确的是:当年远远望去她那对白皙得好像皎洁的月亮的乳房,已经被柏木抚摸;包裹在华丽的长袖和服中的膝盖,也早已被柏木的内翻足触碰了。

    事实就是这样,她已经被柏木、也就是一种认识玷污了。

     我被这样的思绪弄得非常苦恼,没法继续待在这里了。

    不过,我又被一种好奇心给留下了。

    我甚至感觉是有为子转世成了这名女子,现在又被一名残疾学生所抛弃,我盼望她能早点出现。

    不知何时,我居然偏袒起了柏木,沉浸于一种好像自己玷污自己记忆的错觉中。

     ……她终于到了。

    我的心情很平静,波澜不惊。

    她嘶哑的声音、文质彬彬的举止以及优雅的谈吐,尽管如此,她的眼中仍旧闪烁着粗野的神色,虽然她对我的在场有所顾忌,但对柏木却怀着深深的怨恨……此时,我才清楚柏木今晚为何叫我来,原来是想拿我当挡箭牌。

     她与我的幻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。

    我对她的印象完全停留在最初见到的另一个体上。

    她落落大方的言谈逐渐变得混乱,看都不看我了。

     她终于无法忍受自己凄惨的遭遇,不再抱希望能感动柏木。

    于是,她忽然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,观察了一番这狭窄的房间。

    女子来这三十分钟后,才注意到壁龛中的插花。

     “这盘观水型插花真漂亮,手艺真不错!” 柏木等的就是她这句话,立即回道: “挺巧妙吧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便不再需要向你学习了。

    你在这里已经毫无价值了,真的。

    ” 我看见她在听到柏木这番一本正经的话之后,脸色突然变得惨白。

    她笑了一下,非常优雅地挪动双膝向壁龛靠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