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蝉 作品

60.生世

    带刺的荆条。

    她睡在半死的人肉身侧,红烛高照,春宵正好。

    泪珠孤凄凄流进耳朵,她暗暗握住裙底事先藏好的剪刀,双眼一闭,银牙一咬,暮色便沉沉翻涌上来。

     …… “丑八怪!丑八怪!打死你个丑八怪!” 石头土块呼啸而来,阿花熟练地侧头躲避。

    乡野顽童无知,下手使真劲儿,有几块正打在肩头,着实有几分疼痛。

    她看了那些顽皮孩童几眼,捞过河水上漂浮的木盆,将洗净的衣裳一一拧干,连盆一齐端走。

     抓紧干活,等一会儿还要进山采药呢。

     她自幼失祜,村里的老郎中把她捡回家抚养成人。

    自幼不知父母姓氏籍贯,面上天生一搭青色胎记,村里人一口一个“丑姑”“丑姑”地叫,这名字就传开了。

     所以她格外喜欢那位侠客,双目失明的侠客,他不嫌弃她。

     丑姑捡到大侠那天,大雨下了叁天叁夜不停歇。

    血水和泥土混在一处,他奄奄一息躺在雨中,她起先没留意,险些一脚踩在脸上。

     凭着老郎中仙逝前留下的方剂,她硬是把他的命保住了,只是毒性侵入七窍,双目失明无法复原。

    他说仇人下手,能保下性命实属不易。

     “不知谁这么记恨你。

    ”丑姑摘下竹筐,摸出一柄小铜镜迎向日阳,铜镜顷刻照得雪亮,“能看见光吗?” 大侠摇头:“我听见他们叫你丑姑,实在荒谬。

    心地良善之人,如何会丑?” 她嗫嚅半晌,大侠摸到她的衣袖,轻轻向前牵了牵。

    用剑的手长满老茧,又厚又硬,但她没有躲,任凭手指在她光洁细嫩的面颊上轻柔拂过。

     “分明是美人。

    ”他说。

     阿花忽然猛地一阵眩晕,这情景既熟悉,又陌生。

    仿佛她是丑姑,恍惚间又不是她,树叶黄了又绿,春花谢了又红,春夏秋冬飞也似地轮转,那盲眼侠客躲藏不成,被仇家追杀至山涧绝壁。

    他为保丑姑性命,与仇家缠斗在一处,尔后双双坠崖。

     朔风卷起雪片,纷纷杂杂都扑到脸上来。

    这回她听得分明,那是千万女子恸哭悲泣。

    大小油锅煎熬过大半生,临了只有几滴泪,好哭这一世痛憾。

     她不喜规矩束缚,要像飞鸟一般自由;她不愿盲婚哑嫁,夜夜给死鬼填床;她自恨容貌丑陋,不得夫家喜爱;她抱怨力气太小,整天挨打受骂;她折断偷学写字的树枝,凭什么男孩才能上学堂;她饿得前胸贴后背,做梦都想吃弟弟碗里的大米饭;她躲在没人的角落,怕极了继父伸向她裙下的大手;她撕碎卖身契,她扯断裹脚布,她烧毁织布机,她砍断贞节牌坊——轰隆一声巨响,葬身水塘、尿桶、火堆的女婴不会说话,一声一声尖叫哭嚎。

     千千万万个她,千千万万愿望、血泪、遗憾、憧憬,诞育成翻斗山中一声微小的、毛绒绒的哭啼。

    她是鲜活血肉,是老虎而非人身,可那又如何? 她的女儿美丽强壮、无拘无束、聪慧善良。

     她的女儿,生来就是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