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

    有回家。

     他的家,或者说,他住的房子,离这里有一段距离,单靠两条腿,要走一个小时。

     贺旭一点也不想忍着那个地方的撕裂痛,以及身上其他地方的异样感觉,去走那一个小时。

     于是他拐进了最近的一家酒店,上去前,还到旁边的药店里买了点红霉素膏。

     不知道管不管用,但聊胜于无吧。

     很快贺旭就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。

     这一点其实从他和章宇分开没多久的时候,就已经出现了。

     在刚刚甩掉卷毛少年的几分钟内,贺旭只顾着向前走路,但很快,他就变得有点紧绷起来。

     路上行人很少,四周都空荡荡的,一眼就能看个遍。

     尽管如此,他也还是会被各种声音惊扰,一阵风,一片落叶,一只野猫窜过去的声音……只要视野范围之外有一点动静,他就会立即望过去。

     尤其是背后,贺旭不知道自己短短的一段路,究竟回了多少次头,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像个疯子。

     一个吓破了胆的,一惊一乍的疯子。

     他感觉自己像一根越绷越紧的线,每一点不同寻常的声音,都像是在扯着线往两边拉。

     要么是他能控制住这根线,把它松下来,要么是这根线越拽越紧,直到某一刻,彻底绷断。

     贺旭知道这不对。

     他应该放松下来,把这根线往回拉,让他松一点,再松一点,直到变回曾经游刃有余的样子。

     但他控制不住。

     连续三次被袭击,一次比一次更无力,这次还差点被杀。

     尽管他一直告诉自己,他不是完全没办法对付那个怪物,但身体却已经牢牢记住了濒死的感觉,像是自然界抗争之后,却发现自己毫无还手之力的野兽,理智还在固执抵抗,本能却早已承认了自己的地位—— 是猎物。

     任由猎手戏弄的,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。

     一旦身体有了这种认知之后,某些东西也开始崩塌。

     他频频回头,警醒地关注着每一处地方,明明置身人类社会,却觉得自己仿佛处在了憧憧密林,四面都是危机,每个角落里都可能出现一只巨大的触手怪物,把他拖走,禁锢在粗大的触手堆里,肆意掠夺。

     这一点在进入酒店套房之后,非但没有好转,反而愈演愈烈。

     衣柜中、电视后、浴室间、床铺下……太多太多能藏匿的地方了。

     哪怕他一进门,就已经把所有灯全部打开,但还是有光照不到的地方。

     贺旭试图告诫自己,那个怪物昨晚才出现过,不会这么快就又追上来,所以别一惊一乍的,像个懦夫。

     可却有一道微小的声音在说,真的吗?那个怪物真的不会再追上来吗? 当初他以为触手怪物只会出现在荒凉的工地,可它却在商场的电玩城里袭击了他。

     他又猜测可能它会避开人群,但KTV的厕所离最近的包厢只有十米,相当于在一群人眼皮子底下把他拖走。

     他以为触手怪物进不去,也不会进去的地方,怪物却都出现了,而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怪物到底是怎么进去的。

     就如他至今不知道触手怪物为什么会盯上他一样。

     是纯粹倒霉,每次都不小心撞见?还是他身上有什么,让怪物对他产生了什么兴趣? 声音一下下叩问理智。

    贺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,把声音掐掉。

     他把所有门都打开,脱掉衣服,进浴室清洗身体。

     水流的哗哗声响在耳边,不可避免地掩盖掉其他动静,听不到更多声音,贺旭只能用眼睛看。

     他一边搓着身体,一边不断扫视浴室和浴室外能看见的所有地方,瞳孔微缩着,带着一点深深藏着的不安。

     太大,太空旷了。

     他再次有了这种感觉。

     热水浇在头上,流过眼皮,他反射性闭上眼,但下一秒就被迫睁开。

     在黑暗袭来的一瞬间,只是那么一瞬间,就有一股强烈的情绪在胸口炸开,充斥在每一寸胸腔。

     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,又被狠狠掐住,皮肤上升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,哪怕有热水冲着也下不去。

     他忍了一秒,没忍住,去把浴室门关上了,转动锁扣,紧紧锁死。

     狭小的空间让身体的温度回升了一点,急速的心跳声却没有丝毫减缓,依然如擂鼓般在胸腔内震动。

     他没有再尝试闭眼,就那么睁着眼睛洗头。

     眼睛被洗发水流过,浸泡出血丝,变得通红,也还是睁着,一刻不停地转动着,将所有的一切看在眼中。

     贺旭知道那股情绪是什么。

     他对它无比熟悉,又无比陌生。

     在此前的人生中,这种情绪频繁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,经他的手,被他带给了许多人。

     而现在,它也落在了他身上,被那怪物强硬地塞进他的脑海,牢牢刻印在身体中,如此鲜明,如此强烈。

     一出现,就刻骨铭心。

     这种情绪的名字,叫做—— 恐惧。

     …… 敲门声响起来时,贺旭正躺在床上。

     他刚刚洗了一个迅速又缓慢的澡。

     迅速是因为他的动作很快,干脆利落,为了能最短时间里搓掉身上干涸的粘液,下手也很重,洗完之后,整个人都红了一层。

     缓慢则是因为,一旦有什么水流之外的动静,他都会反射性僵住,屏住呼吸,眼睛紧紧盯着动静传来的地方,过一会儿才会慢慢缓过来。

     贺旭十分厌恶自己这样的行为,好像变成了畏缩的老鼠,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吓破他的胆子。

     他强行控制住了身体的反应,不让自己在听到任何声音后停下来,哪怕心里的惶恐已经快要满溢出来,也咬紧了牙,继续洗澡。

     这样做是有效果的,等洗到末尾,他已经不再那么紧张了,紧绷的那根线也放松了些。

     可是等他跪在床上,死死夹着眉头给后方胡乱涂上药,然后躺下来闭上眼睛之后,那些铺天盖地的恐慌又席卷而来。

     视野里并不是全然的黑暗,而是橘红色,因为所有灯都开着。

     但这并没有给他更多的安全感。

    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,每一寸皮肤都贴着布料,却依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房间里,在无声朝他接近。

     他的眼皮激烈颤动着,本能地想要睁开,确认安全,但心里却死死压抑住了,咬紧了后槽牙,死死闭着眼。

     心跳又鼓点一般狂响了起来,皮肤发凉,脚下生寒。

     他的眼皮剧烈地抖动,像是两股力量在拔河,一方往里拽,一方往外拉。

     就在心里那根线越绷越紧,越绷越紧,即将绷断的一瞬间——“咚咚咚!” 敲门声陡然响起。

     贺旭像弹簧一样坐了起来,眼睛瞪圆了,看着卧室外面,大口喘息着。

     闷闷的敲门声还在响,传进耳朵里,意识迟缓地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 ——外面有人。

     贺旭抹了把头上的冷汗,掀开被子,下床去开门。

     走了两步,大腿底下直灌凉风,才想起来衣服还没换。

     他现在穿的是酒店的睡袍,松松垮垮,脖子、胸口还有腿上的痕迹一览无余,根本遮不住什么。

     之前脏了的衣服已经扔进了套房里的洗烘机,这会儿已经全干了,拿出来就能穿。

     但他只停顿了一下,就走出卧室,往套房的门口去。

     算了,反正这个点也只会是酒店工作人员,都不认识,看见就看见。

     抱着无所谓的态度,贺旭一把拉开门,不耐烦道:“干什……么……” 他愣住了。

     门口,原本以为的酒店人员并不存在,反而站着一个眼熟的卷毛。

     卷毛抬起头,露出一张同样熟悉的脸,抬起手,眼睛亮亮地看着他,打了个招呼:“嗨,贺旭。

    ” 贺旭:“……” 他不可思议地说:“怎么又是你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