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    向他学习。

     中国读书人这士的自觉,历数千年,始终不辍。

    有此自觉,中国文明遂得以屡仆屡起;有此自觉,遂使中国文明向来是,有亡国家,而无亡天下。

     这士的传统,虽以晚周为盛,但后代仍旧不绝如缕;直至五四运动,这士的传统,方告断裂。

    五四因为“全盘西化”,而西方无此传统,士便渐渐隐去;取而代之的,就是所谓的知识分子。

     知识分子以知识学问为业,也关心国家社会的公共事务,乍看之下,与士相侔;但二者,其实不同。

     不同之一,士以天下为己任,迥异于知识分子的动辄强调民族(国族)主义。

    士当然会有民族意识,却不落于民族(国族)主义。

    士的民族意识,只可以是种清朗的情感,不溺于情,不会有近代知识分子“献身”民族主义的种种举动。

    究极说,所有的“献身”,不管对象是民族,是革命,或是各种主义,都是一种难以自知的巫魇。

    看来再如何伟大,但最终招来的,仍是不祥。

     士的民族意识,毋宁是文明的。

    孔子严华夷之辨,无关种族,只是区别了文明与无明。

    孔子关心礼乐文明之重建,却不在意鲁国是否强大;同理,孔子称许管仲,也只因管仲维系华夏文明于不墬。

    对士而言,文明广被,泽及八荒,那才叫王天下。

    近代知识分子以传统文化为阻碍国家强大的绊脚石,必将自家文明去之而后快。

    这种视国家民族于文明之上的,只可以是知识分子,不可能是士。

     士与知识分子,不同之二,是孔子所强调的,“士志于道”。

    中国文明,由“道”总绾,向来文、史、哲、艺、道一体。

    士为文明之载体,故必志于道。

    但知识分子不然;他们可以是专家学者,可以是博雅多闻,然而,他们没有“道”的自觉。

    因为,在西方神圣与世俗二元论的传统里,“道”属于宗教,是神职教士之事,那无关乎知识分子。

     中国文明没有这种二元分割,“士志于道”,“道”本修行之事,对士而言,志在天下与一己修身,两者本为一体;澄清天下与自家安顿,原是一而二,二而一。

    在中国文明里,志士的一生,就是一生的修行。

     知识分子会因不公不义而浮躁难安,也会因社会乱象而愤懑怨怼,更会为了忧心时局而郁郁难解。

    但,士不然。

    “士志于道”,志士心里明白,士之首务,是自己心中,时时都要有个清平世界;如果自身都不得清安,如何期盼使天下人清安?一如孔子当年,外头的干戈,列国的倾轧,终究撼动不了他心头礼乐的风景明丽。

    那心头撼动不了的孔子,才是孔子之所以为孔子。

    两千多年来,因为孔子心头的风景明丽,因为孔子的笃定自在,遂有中国文明的恒亘绵常。

    而今往后呢?中国文明在复苏,我们也期待着士的新起! 第三则无为小人儒 子谓子夏曰:“女为君子儒!无为小人儒!”﹝雍也篇﹞ 孔子在此告诫的,岂是单单子夏一人? 书法家董阳孜老师有回闲聊,言道,她读论语,总觉得,这书里的好多话,都像是孔子坐在前头,就直接对着她说似的。

     是啊!许多人不也都深有此感?也正因如此,所以,明明“打倒孔家店”这口号已响亮了近百年,而今日信息的恶性膨胀也早已不可收拾,但是,令人好诧异的是,怎么不时都还有人会那么不合时宜地拾掇起论语,重新又披阅一番呢? 是的,论语里头,有种亲切自然;读着读着,如闻謦欬;让我们,彷佛看到了孔子,也见到了自己。

     不过,我还是有些好奇,当董老师自觉立于孔子面前,那孔老夫子对她言说的,会是称许多呢?还是责备多呢?这问题,我当然不好意思问她。

    但若换成是问我,答案倒很明确,那自然是,责备多啰!孔子每回责备学生,我微微觑着,心头都难免一惊,却又开心,但仍不免嘟囔,“唉呀!怎么又被说中了呢?!” 尤其是这则,“无为小人儒!” 二十年多前,我自己曾是个儒者,旗帜鲜明,成日天下国家,满嘴理想道德;那时,若说“小人儒”,我肯定是恕难同意的。

    (其实是“怒”难承认呀!)对此质疑,只会极认真严肃,忿忿不平地问道,我不是君子,是啥? 而后,我与儒家,一年一年,渐行渐远。

    走远了,倒明白了。

    离儒家远了,却与孔子近了,也亲了。

    而今,再回头一看,当年模样,千真万确,不折不扣,更毋庸否认,就是个“小人儒”。

     孔子说“小人”,指涉极广,范围极大。

    “小人”,可以是卑鄙龌龊,也可以是机心炽烈,更多则是蝇营狗茍。

    但孔子这里说的,显然都不是这种奸恶不堪者流;(这种人也称不上儒者呀!)他要告诫子夏的,其实是,莫成了气度窄小、器量褊隘的那种儒者呀! 儒者几乎都是正人,规矩有度,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