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日)三岛由纪夫 作品

第2章

    ,连静脉都清晰可见。

    早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,投射在淡绿色的青草上。

    直觉告诉我,这个少年可能不像我一样热爱金阁。

    这是因为,我不知在何时将对金阁的偏执,全都怪罪到自己的丑陋上。

     “听闻你父亲去世了?” “是的。

    ” 鹤川灵活地转动一下眼珠,明显露出少年独有的那种热衷于推理的神色,说道: “你非常喜欢金阁,是因为只要看到它,便会令你回忆起自己的父亲吧?比如说,因为你父亲也十分喜欢金阁。

    ” 他猜对了一半,但是这种推理对我来讲毫无作用,我依旧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我对此感到一丝得意。

    如同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那样,鹤川也喜欢将人的感情分类,整齐地放到自己房间精致的小抽屉中,时不时将其取出,进行实地检验,他喜欢这样。

     “父亲去世,你对此感到十分难过吧,所以,你很沉默。

    昨夜我们第一次见面,你便给我这样的感觉。

    ” 我毫无反感的情绪。

    他说我沉默,我也这样想,于是心里感到慰藉和自由,便不假思索地说: “我并没有感觉到伤心!” 鹤川扇动着他那令人讨厌的长睫毛,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道: “哦?……如此来讲,你憎恨你的父亲,最起码你很讨厌,是吗?” “不能说憎恨,也说不上讨厌……” “哦?那为何不觉得伤心呢?” “我也不知道!” “匪夷所思!” 鹤川遇到了难解之谜,再次坐起身。

    “也许是有比这更伤心的事情吧?” “你指的是什么,我不是很清楚。

    ” 说完,我又自我反省:为何总是喜欢让别人对自己产生疑问呢?对我自己而言,并没有什么难理解的,这是很显然的事情。

    我的感情也会如同口吃一般,总是跟不上需要。

    最终,父亲去世这件事,与伤心这件事相互独立,毫无瓜葛,也不会互相侵犯。

    常常因为差了一步或迟了一点,我的感情和事件又开始回到杂乱无章。

    可能它原本就是杂乱无章的吧。

    要说我的悲伤,它与任何事件、任何动机都没有关系,是对我突然的、毫无道理的袭击…… 可是所有事件,我又没能跟这位新朋友解释清楚。

    鹤川终于笑了。

     “咳,你这个人还真有点奇怪!” 他白衬衣下面的腹部微微起伏着,叶缝中洒下的阳光在他腹部摇曳,我觉得很幸福。

    我的人生如同他衬衫上的褶皱一样荡起一阵阵涟漪。

    不过,虽然布满了褶皱,但这衬衫是多么的白净闪耀!……如果我也这样呢? 禅寺不管世俗社会,只按禅寺的规矩行事。

    由于是夏季,每天早上最晚五点起床。

    禅家称起床为“开定”。

    起床之后立马开始上早课诵经,称为“三时回向”,也就是诵读三次经文。

    接着打扫室内卫生。

    然后吃早饭,称为“粥座”。

    用餐以前要诵读“辨座经”。

     弱有十利 饶益行人 果报无边 究竟常乐 念诵完之后开始吃粥。

    吃完之后做杂务,如除草、打扫庭院、劈柴等。

    要是学校开学了,做完杂务之后就该去学校了。

    从学校回到寺院后,不久便开始吃晚饭。

    吃完晚饭,有时会听住持传授经典教义。

    九点“开枕”,即睡觉。

     我每天的作息就是如此。

    伙夫——称为“典座”——的摇铃声,是我们每日起床的信号。

     金阁寺就是鹿苑寺,原本该有二三十人,不过目前,有的人应召入伍了,有的人被征调去了别处,剩下的就一个负责向导和传达的七十多岁的老头,一个年近六旬专门负责炊事的老妇,还有执事和副执事,再加上我们三个弟子,就是全部了。

    老人们年事已高,少年们终归还是孩子。

    执事,也称为“副司”,负责会计事务,工作繁忙。

     数日后,他们安排我负责送报到住持(我们称为老师)的房间。

    报纸一般是在早课后打扫完卫生那个时间送过来。

    人手和时间都比较紧张,要打扫寺院三十几间房间寺院,擦拭全部走廊,工作就会流于形势。

    报纸需要去大门口取,要经过“使者间”的前廊,从客段后边绕上一圈,再穿过间廊,才能送到老师所在的大书院。

    这一路上每一道走廊都是先浇上半桶水,然后再擦拭,因此地板凹陷处都是积水。

    在朝阳的照耀下,积水闪烁着光芒,打湿了脚踝。

    时值夏日,感觉十分舒服。

    然后,到了老师房间门前,需要跪下,说一声:“可以进来吗?”等到“嗯”的回答声传来,才能进到房间里面。

    师兄们传授了一个秘诀给我:在进入老师房间以前,赶紧用僧衣的下摆擦拭干净打湿的双脚。

     我嗅着油墨散发出来的强烈的俗世气味,一边偷偷浏览报纸的大标题,一边急忙从廊道经过。

    于是,我瞥到了“帝都能够避免遭受空袭吗?”这个标题。

     以前我经常有些奇怪的想法,却从未将金阁与空袭联系到一起过。

    塞班岛沦陷之后,大家都认为本土免不了遭受空袭。

    京都市部分地区进行了快速疏散。

    尽管如此,我仍认为金阁这个半永久的存在不会和空袭的灾难扯上关系。

    我非常明白,坚不可摧的金阁和科学之火是两种迥异的事务,只要相遇,便会互相避之不及……然而,不久之后,也许空袭的战火就会将金阁毁坏。

    如此发展下去,金阁定会化为灰烬。

     ……当我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以后,金阁再次增添了一层悲剧性的美。

     夏末的一个下午,学校开学的前一天,住持应邀带着副执事去一个地方做法事去了。

    鹤川邀我一起去看电影。

    我没什么兴趣,于是他忽然之间也没了兴致。

    鹤川的性格就是如此。

     我们两个人请了几个小时的假,穿上草黄色的裤子,打好绑腿,头戴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,出了大殿。

    夏天烈日当空,一个游客都没有。

     “去哪里?”鹤川询问道。

     我回答道:“出门以前,我总想仔细地去参观一番金阁,说不准明天这个时候便再也看不到金阁了。

    可能当我们去工厂时,金阁便会遭受空袭,毁于一旦。

    我对这番话并无信心,结结巴巴地讲出来。

    ”此时,鹤川木然又焦躁地听着。

     讲完之后,我的脸上全都是汗水,似乎讲了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。

    只有面对鹤川时,我才能表现出对金阁那超乎寻常的执着。

    当我将这番话讲给鹤川听的时候,他表现出了一副我常见的烦躁情绪,努力想听清楚我口吃的话的人通常都是这副表情。

     我看到这副表情。

    当我公开一桩重大秘密时,当我倾诉对于美的感动时,或者当我对别人掏心掏肺时,我遇到的就是这副表情。

    这副表情满含不容怀疑的忠实,如实地模仿着我那可笑的焦躁感,可以这么说,它已经成了令我害怕的一面镜子。

    此时,不管面对多么美好的脸庞,它都会变得与我一样丑陋。

    当我看到这副表情时,原本打算诉说的重大事件,刹那间变得毫无价值,就像一块坠落的瓦片…… 夏日强烈的阳光直射下来,在我与鹤川之间。

    鹤川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晶亮的油光,一根根眼睫毛也在阳光下闪着金光,鼻孔呼出的热气四散开来。

    他在等我结束讲话。

     我讲完了。

    结束讲话的同时,我又开始感到生气。

    因为从我认识鹤川到现在,他都未曾嘲笑过我的结巴。

     “是为什么呢?”我追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 我早已再三强调过,比起同情,我更喜欢嘲笑和侮辱。

     鹤川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的笑容,接着说道: “你说什么,我根本没注意到这种事情。

    ” 我感到十分惊讶。

    我在农村粗野的环境中长大,对这样的温柔很陌生。

    鹤川的温柔,传达给我这样一个信息:我发觉,如我的存在中没有结巴,我仍然是我自己。

    我全身心都体会到了快感,索性就坦然了。

    鹤川那镶嵌着长长睫毛的眼睛,无视我的结巴,接纳了我。

    曾经的我,一直莫名其妙地坚信,如果谁无视我的结巴,便等同于无视我的存在。

     我体会到了感情的和谐与幸福。

    此时再看到金阁的景象将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,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。

    我们两个,从正在打盹的传达室老头的面前经过,沿着土墙边渺无人烟的小路上迅速通过,来到金阁的前面。

     直到今天,这些事仍历历在目。

    打着绑腿、穿着白衬衫的两名少年,在镜湖池畔并肩站立。

    金阁就在前方,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在中间。

     最后的夏天,最后的暑期,最后的一天……令人目眩的尖端上耸立着我们的青春,也耸立着与我们一样的金阁,面对面地说着话。

    因为空袭的期待,我们如此接近金阁。

     晚夏宁静的日光,在究竟顶的屋顶上贴了一层金箔,倾泻而下的光,令金阁的内部充满了夜一样的黑暗。

    以前,这建筑永恒的时间压迫和阻隔着我,不久将会被毁于一旦。

    它的命运在向我的命运靠近。

    也可能金阁会在我们之前消亡。

    如此,我感觉金阁与我们所经历的生涯好像是相同的。

     金阁周围是种满了赤松的群山,蝉声响彻其中,好像无数看不见的僧人一同在念诵消灾咒: 佉佉。

    佉哂佉哂。

    吽吽。

    入嚩啰入嚩啰。

    盋罗入嚩啰。

    盋罗入嚩啰。

     我觉得:不久之后这美好的事物将会化作灰烬。

    因此,想象中的金阁与现实中的金阁,如同把临摹的画重叠到原画上,它的细节部分逐渐地彼此重叠,屋顶与屋顶重叠、高出池面的漱清殿与漱清殿重叠。

    潮音洞的勾栏与勾栏重叠、究竟顶的花格子窗与花格子窗重叠,相互重合在一起。

    金阁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建筑了。

    可以说,它变成了现象界中虚幻的代表。

    如此想来,现实中的金阁之美,便不会比想象中的金阁之美差了。

     明日,大火可能从天而降,细长的柱子、优雅的屋顶的曲线都会因此而化作灰烬,我们再也看不到了。

    可是,目前,我们所看到的它那典雅纤细的身影,仍旧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炽热的阳光。

     夏日的山脊上飘浮着浓重的云彩,仿佛亡父入殓时正在诵经的我所瞥见的那样。

    云彩充斥着积郁的光,俯瞰着这纤细的建筑。

    在如此猛烈的晚霞的照射下,金阁好像已失去了它那纤细的意趣,它的内部仍旧被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