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

    恐怖的让人泄气的美的观念没有一丝可介入的空隙。

     “您想选哪一个?”老鸨开口问道。

     我指了指那个挠腿的女人。

    当时她的腿产生的微痒,还有那些在花砖地面上飞来飞去的库蚊叮咬的痕迹,变成了连接我和她的缘分……幸亏这份痒,她后来才有权利成为我的证人。

     女人站了起来,走到我的身边,咧开嘴微笑,并且碰了碰身穿工作服的我的胳膊。

     从漆黑陈旧的楼梯走上二楼时,我再次回忆起有为子的事。

    我心想:现在这个时间里是没有她的,现在这个时间里的世界中是没有她的。

    既然她此时不在,那么不管去什么地方寻找,一定是找不到她的。

    她像是去我们世界之外的澡堂洗澡去了。

     我感觉有为子在世时就能在这个双重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出出入入。

    那次悲剧性的事件发生时,感觉她要将这个世界拒之门外,但后来她又接纳了这个世界。

    对有为子来说,可能死是当时最好的结果了。

    她留在金刚院的渡殿上的血,大概只是像早上打开窗户时起飞的蝴蝶留在窗框上的鳞片一样。

     二楼中间的一块地方,属于中院的通风口部分,四周围着镂空雕花的栏杆,上面架着从这个房檐伸向那个房檐的晾晒衣物的竹竿。

    竹竿上挂着红衬裙、裤衩、睡衣等。

    光线十分昏暗,隐隐约约的,睡衣好像人的影子似的。

     不知从哪个房间中传出了女人的歌声。

    女人的歌声悠扬动听,时不时夹杂着跑调的男人的歌声。

    歌声停滞,在短暂的沉默之后,又传来断线似的女人的笑声。

     “……原来是她啊!”在我旁边的女人对着老鸨说道,“她一向如此。

    ” 老鸨仍然固执地用她敦实的后背对着传出笑声的方向。

    带领我去的那间小客厅,是一间破旧的三铺席宽的房间,里面貌似是把洗刷茶具的地方当作了壁龛,随意地摆放着布袋神像与招财猫。

    墙上张贴着一张细长的字条,还挂着日历,顶棚上垂着一盏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灯。

    完全敞开的门扉外传来嫖客稀疏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 老鸨问我是留宿还是短歇。

    短歇是400元。

    我还叫了酒和下酒的小菜。

     老鸨拿着我付的钱下楼去了,女人还没有坐到我的身边。

    经过端酒菜上来的老鸨的再三催促,她才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近看,女人的鼻子下面摩擦得微微发红。

    她好像有个毛病,那便是她不仅挠腿,她还有到处乱挠乱抓以排遣寂寞的习惯。

    鼻子下面这轻微的红色印记,有可能也是被挠红的呢。

     不要对我人生第一次到妓院就能观察得如此仔细而感到诧异。

    我要从自己观察到的东西中,寻找到快乐的来源。

    要像鉴赏铜版画一样精密地观察所有的东西,并且就那样照原样平贴在与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。

     “先生,我之前好像见过您呢。

    ”女人告诉我她叫鞠子,然后说道。

     “我是第一次来!” “您果真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吗?” “确实是第一次。

    ” “也许是吧。

    你看,您的手直发抖呢。

    ” 听她这样一说。

    我才发现我拿着酒杯的手正在发抖。

     “要真是这样,那么今晚鞠子就交好运喽。

    ”老鸨说道。

     “是不是好运,等一下就清楚了。

    ”鞠子开玩笑地说。

     不过,她的话并无肉感。

    我觉得,鞠子的神思早已离开了我和她的肉体,在一个毫无关联的地方游荡。

    就像游戏时与伙伴分开的孩子,在另外的地方做着游戏。

    鞠子穿着浅绿色的衬衣,搭配着黄色裙子。

    可能是跟朋友借来自己弄着玩的指甲油,她的两只手只有大拇指染了颜色。

     过了没多久,我们走进八铺席宽的卧室,鞠子一条腿踩在棉被上,拉了拉从灯罩上垂下来的长绳子。

    印着山水花鸟的艳丽的丝绸被面在灯光下灿然出现。

    房间里讲究的壁龛摆放着法国偶人。

     我笨拙地脱下衣服。

    鞠子披上了一件粉红色浴袍,在里面灵活地将洋服脱了下来。

    我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放在枕边的水。

    女人听到喝水声,仍旧背对着我,含笑地说道: “哎呀,这不是用来喝的水。

    ” 钻到被窝里后,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脸,她用手指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: “你果真是头一次过来玩啊!”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就算在枕边纸灯笼的昏暗的灯光下,我仍旧在观察,因为观察能证明我活着。

    虽然如此,我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别人的一双眼睛。

    我以前观察到的或近或远的世界崩溃了。

    别人肆无忌惮地侵犯我的存在,她的体温加上便宜香水的味道,好像浸泡在水中,水位逐渐上升,直到将我淹没。

    我第一次看见别人的世界同我如此相融无间。

     我完全就被当成了一名正常的男人来对待。

    我从未想过有谁能像她这样地对待我。

    就算在脱衣之后,无数的“脱衣”重叠在一起。

    我不再结巴,也不再丑陋和贫穷。

    我确实到达了高潮,可我难以相信正身处这快感中的人是我。

    在远方,突然泛起一股令我异化的感觉,不一会儿又崩溃了……我立即将身子与她分开,将额头贴到枕头上,用拳头轻轻叩击已经麻木的脑袋。

    接着,我受到了一种被万物抛弃的感觉的袭击,不过还没到流泪的地步。

     情事过后,我们在枕边讲着悄悄话。

    女人跟我讲,她是从名古屋流落到这个地方的。

    我隐隐约约地听着,但是脑子想的全都是有关金阁的事。

    这的确是抽象的思考,并没有像往日那般有一种沉甸甸的肉感。

     “下次再来呀!”鞠子说。

     通过和鞠子的交谈,我感觉她好像大我一两岁。

    实际上也正是如此。

    我亲眼看到乳房渗出了汗珠。

    它只是肉体而已,绝对不会变成金阁。

    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戳了一下。

     “这东西,没见过吧?” 鞠子说着将身子挺起来,像哄小动物一样,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乳房,轻轻地摆动着。

    通过这种肉体的摆动,我联想到了舞鹤湾的夕阳。

    夕阳的变幻和肉体的变幻恍惚在我心中合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于是,在我面前的肉体也同夕阳一样,不久便被晚霞重重包围,横卧在夜的墓穴深处。

    这种想象给我一种宽慰。

     第二天,我又去同一家店找了同一个女人。

    不单单是因为手上的钱还绰绰有余,还因为最初的行为远远达不到我想象中的快乐程度,因此我想再试一次。

    就算只有一会儿,也必须与想象中的愉悦接近。

    我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与别人不同,往往具有用忠实模仿想象而结束的倾向。

    说想象并不确切。

    应该换一种说法,是我最初的记忆。

    我觉得,在人生的旅途中,我迟早会将所有的体验都尝试一遍,预先用最辉煌的形式体验到。

    我无法抹去这种感觉。

    即使就这种肉体的行为来说,我也总觉得自己好像曾在记不起来的时间和地点(大概是和有为子),品尝过近乎身心麻木般汹涌激烈的感觉的愉悦。

    它变成我所有快感的根源,然而现实中的快感只是来自其中的一捧清水而已。

     确实,在遥远的过去,我好像曾经在某处目睹过无比壮丽的晚霞,自那之后我总感觉见过的晚霞多多少少都有点黯然失色,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? 昨天,那个女人太把我当成普通人对待了,因此,今天去时我在口袋中揣了一本前几天从旧书店买来的古书——贝卡里亚的《犯罪与刑罚》。

    这部18世纪出自意大利刑法学者的著作,是启蒙主义和合理主义方面必读的古典,我才读了几页便随手扔在了一边。

    但是,说不准这女人会对这书名感兴趣。

     鞠子跟昨天一样,微笑着迎接了我。

    虽然是相同的微笑,不过却完全看不出“昨天”的痕迹。

    而且她对我的态度,也有一种对待在某个街角偶遇之人的亲切,不过,这么说也是因为她的肉体与某个街角是相像的。

     我们在小客厅里推杯换盏,已经没那么生分了。

     “今天又找她啊,小小年纪,还挺专一呢。

    ”老鸨说。

     “但是,天天来,你寺院的老师不会骂你吗?”鞠子说。

    她看着我露出被看透后浮现出惊慌的神情,接着又说道:“别想瞒着我。

    如今都是剃背头的,理平头的一定是和尚。

    听说,现在那些名僧,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来过这里呢……来!我们一起唱歌吧!” 突如其来地,鞠子便唱起了港湾女人那类的流行歌来。

     第二次的行为,由于环境已经熟悉,进行得很轻松,一气呵成。

    这次,我好像体会到了快乐,不过还并非我想象的那一类的快乐,而只是自觉对这种情事操纵自如的一种自我堕落的满足罢了。

     结束之后,女人像大姐似的用带有感伤意味的口气给了我一通训导,使得我刚刚燃起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。

     “我想你还是少来这样的地方为好,”鞠子说道,“在我看来,你是老实人,不要太过深陷这样的地方,最好还是本本分分地把精力投入到生意上去。

    虽然我也很希望你经常过来,不过我相信你能懂得我说这番话的心意,因为我将你当成我的弟